第六章 谜底揭开-《法医宋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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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

    她这一举动仿似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大海,顿时激起了千层浪。

    不仅是那躺在床上的常煜,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释空也大叫了一声,快步冲到了她的跟前。

    “别过来!”

    她痛哭流涕,手中的金簪又扎进了肉里几分。释空的双瞳放大,急得握紧了拳头,却不敢上前一步。

    “方才,你叫她玉婷?”

    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安盛平皱紧眉头,看着那躺在床上的常煜。

    释空本不该犯这样的错误,但人在情急之下,难免会出错。所以当常夫人以死相逼时,他忍不住叫出了她的真名。

    安盛平看看满脸是泪的薛凝霜,又看看那被安广按住肩膀,跪在地上一脸戾气的素梅。

    那杀人的方玉婷是素梅假扮的,可真正的方玉婷,不是应该在十年前已经上吊自杀了吗?

    若这薛凝霜才是真正的方玉婷,那死在棺材里被埋在地下的尸骨,又是谁?

    “不错,我才是方玉婷……”这个秘密她隐藏了十年,现在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但是她并没有喜形于色,因为她此生最惬意的时光早就随着方玉婷这个身份一起死了。成为常夫人后,她一直以为有朝一日能要回自己的身份,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我才是那个十年前就该死了的方玉婷……”

    安盛平觉得自己的头绪更加乱了,“你是方玉婷,那十年前死了的,又是谁?”

    “那是……那是……”

    “死了的那个,才是薛凝霜。”

    不等她回答,宋慈却替她答道。他是这房间里,除了几个当事人外,唯一一个了解这件事情内幕的人。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把这秘密告诉其他几人。而且比起由他自己来陈述,他更加倾向于让常夫人自己说出真相。

    常夫人或者说是真正的方玉婷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在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于是,宋慈只好摇了摇头,朝她微微一笑,“你和薛凝霜年纪相当,而且身形也差不多,所以当日在凤栖山开棺验尸时,我以为那棺材里的就是你。直到后来,我发现了柴峻的那幅画……”

    “柴峻?”

    见她这种反应,宋慈更加确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她不会是这几起命案的真正主使者,否则她怎会连柴峻是谁都不清楚。可真凶若不是她,难道真是已经没了任何行动力的常煜不成?

    “柴峻就是那个画师,素梅也给他发了喜帖,想要趁着新婚之夜挖了他的心……但是他命大,成亲前出了事,所以由我代替他娶了这位方小姐。”

    宋慈说着,看了看不远处的素梅,而素梅也在这时抬起了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在柴家闲住了几日,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偶然看到了他书房里的一幅画。那画上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只附了一枚闲章,那章的形状好像是一朵花。”

    “一朵花……”方玉婷瞪大了双眼,显然,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错,正是一朵花,一朵栀子花。”

    宋慈说完,眼神从她脸上飘到了释空身上。释空此时正站在不远处,而他身侧则是正被安广按在地上,满脸狼狈的素梅。

    宋慈看着释空握在手中的那串佛珠,这一次,释空没有再将那佛珠藏进袖口。相反,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没有任何犹疑地将那佛珠举起,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宋公子说的,可是贫僧手中这枚挂坠?”

    虽是问句,可他的语气却镇定自若得无需任何回答,这无疑是承认了。

    那是串碧绿的佛珠,圆润而清澈,挂着黄色的流苏和一块洁白如雪的象牙吊坠。那坠子的形状,俨然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

    “没错,我后来得知,那柴峻除了会帮一些大家族的女眷们画像外,偶尔也会接一些帮忙修补画作的活计来贴补家用。他这个人虽作风不正,但确实有些真本事,所以释空大师才会将那幅方小姐的画像交给他来修补。”

    释空那薄凉的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那幅画确实是贫僧画的,也确实是我送去给那柴峻,请他帮忙补色。不过只是幅旧作罢了,如今我们早就不是当年的方玉婷和江鸣赫,那些过去的美好也只能算是一场旧梦,之所以还留着那画,无非是留个纪念,仅此而已。”

    说完,朝那病榻上的常煜微微一揖,“还请常老爷见谅,此事贫僧确实做得不妥。”

    常煜没有任何回应,从他认识方玉婷的那日起,他就知道不是释空站在了他们夫妻中间,而是自己站在了方玉婷和江鸣赫中间,将他二人彻底分隔,将曾经的方玉婷变成了现在的常夫人……

    含泪看了看自己的夫君,方玉婷这才回过神,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宋慈,只是这一次,她连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既然你已知晓一切,那还等什么?快把我带走吧,我就是方玉婷,我从坟墓里爬出来向那些该死的畜生索命!所以现在,如果一定要偿还,那就把我带走,用我的命去还!”

    宋慈顿生怜悯,“常夫人,您这是何苦,当年真正的薛凝霜因为内疚而自缢,她的死刚好给了您一个脱离方玉婷这个身份的时机……埋葬了薛凝霜,却让方玉婷得到了真正的重生,为何时隔这么多年,还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呢?”

    “为何?哼,你问我为何?”方玉婷苦笑摇头,“你明知为何还要问我!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男子,一个是初相见时意气风发、灿若星辰的江鸣赫……试问有几个女子在遇见这样的男子时不动心?更何况我那时还年少懵懂,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烦恼忧愁,有什么贪慕权贵……所以当那萧万力告诉我,花钱请了他来绑我的正是我那以后的公婆时,我觉得天都崩塌了!虽说那是他父母的意思,可谁能保证他自己不是那样想的!也许他有了更好的选择。既然这样,他为何还要留着我这个远在家乡,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未过门妻子?”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已不去顾及丈夫和那释空的面子,也许这一刻的方玉婷才真的放下了所有,她想在临死前真正地吐露自己的心声,得到更好的解脱。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而就在那时,我遇到了另一个人。他是我此生另一个所爱,他在我濒死之时,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让本想要一死了之的我有了活下来的勇气……”

    方玉婷说着,那看向常煜的眼神也变得愈加柔软。

    站在离她不远处的释空却在此时低下了头,若不是他,玉婷也不会受那么多苦,若不是常煜,早在十年前,他们二人就已经天人永别了……

    没人把他卷进这场骗局,因为真正设下此局的,就是释空自己。

    方玉婷手中的簪子因为紧张又深入了几分。

    宋慈和安盛平、徐延朔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都觉得此时应先安抚方玉婷的情绪,不能让她畏罪自杀。

    此时,最担心方玉婷的还是常煜和释空。

    释空虽然想去抢夺方玉婷手中的簪子,可又怕自己会激怒她,反而适得其反。至于常煜,他和方玉婷相处了十年,自然非常了解她,也知道此时此刻,唯有一件事可以阻止她。

    想到这里,常煜不禁凄然一笑,这几年他机关算尽、杀人无数,只为了能在她身边多留一日,可现如今……

    “徐大人,常某有件事想问问您。”软榻上的常煜突然道。

    徐延朔本在一旁静观其变,突然听到常煜叫自己的名字,马上集中了十二分精神,瞅着他,点了点头。

    常煜这才用那低沉的声线,缓缓问道:“我那徒儿孙淮可是死在了你的手中?”

    徐延朔原本并不清楚孙淮的身份,从今日的几次对话中他才明白,孙淮就是负责抬棺材的那个轿夫之首,也就是杀了其他三人又服毒自尽,走路外八字的男子。

    负责捉拿那几人的是安广,既然常煜问了他,他也不介意给出答复。

    “孙淮等人已在逃跑时身亡,他杀了其余三人后,也服毒自尽了。”

    “嗯,”常煜微微点了点头,“孙淮是我几年前收到门下的,当时我已经遇到了夫人,便想着和她长相厮守,退隐江湖。孙淮也是迎风阁的人,他服下的那种毒有个名字叫‘泯言’,是每个迎风阁的成员都随身必备的。这种毒,只需小小一滴,滴入水中就可在片刻间置十余人于死地,更何况那藏在口中的还是未经水稀释的原液,只要在关键时刻用牙齿碾碎那藏在牙中的药丸,即刻便会送命,绝不留任何说话的机会。”

    常煜说完,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夫人,那眼神中满是温柔,像是初见她时带着无限的惊讶,惊讶这世上竟有如此动人的女子,只看了一眼便走进了他冰冷的心,融化了那钢铁一般的心墙,带领他从地狱来到了人间。

    看了常煜的那一眼,方玉婷惊得扔掉了手中的金簪,大叫着朝自己的夫君冲了过去……

    来不及了,常煜已经咬碎了那颗藏在自己牙齿中的药丸。

    十年前,他是迎风阁的人,多少次出生入死,即便到了最不可能的时刻,他都能化危机为转机,将敌人置于死地。退出迎风阁的时候,他将那药丸从口中取了出来,因为他开始珍视自己的生命,他要好好活着,要守护自己心爱的人。

    而今日,他趁着方玉婷去法源寺的时候,命人将那药丸找出,再一次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不想因为病发而亡,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杀手,刀口舔血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却死在病榻上,这种屈辱他无法接受!所以,他想要用另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保全尊严。

    也许死亡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现在他唯一的遗憾是婉儿不在身边,只要女儿还在这世上,他就会觉得自己还有一部分也存活于世,还能陪伴在方玉婷的身边。

    那毒液注入喉咙,传来了火辣辣的疼。他的嗓子里一股甜腥,就连喉管也跟着燃烧了起来。

    看着方玉婷哭喊着奔向自己,常煜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幕后主使是我,与其他人无关……”

    这是常煜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方玉婷哭喊着朝常煜狂奔而去,即使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什么。

    但有些事,并不会因为死亡而终结,就像真相,无论什么都无法将其掩埋。

    宋慈看着方玉婷那声嘶力竭的模样,心中也不是滋味,可有些话,他却不得不说。

    “常夫人,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您节哀顺变,婉儿还小,她已经失去了父亲,所以……”

    在听到他这句话后,方玉婷原本不断抽搐的肩膀微微停顿了下来,虽然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应,但宋慈知道,自己无疑是说到了她的心里。

    见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宋慈这才接着道:“三年前临镇闹饥荒,紧跟着又出了疫症,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素梅和素柳她们两姐妹原本姓苏,家中是开镖局的,可后来也因为这些变故远走他乡,来了此地。当时,法源寺接济了不少难民,苏家姐妹也在其中,而后又过了几个月,释空便把她们引到常府做丫鬟。也是从那时开始,常大侠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

    宋慈话中有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十分明显。

    莫说方玉婷,就连释空也皱起了眉,不等宋慈说完,便直截了当地质问起来。

    “从那时起……宋公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释空攥着那佛珠,双手呈拳状,狠狠地盯着宋慈。

    方玉婷显然将这些话听了进去,她原本被蒙住了双眼,看不清的那些真相也渐渐明朗清晰起来……

    三年前,释空带了苏梅和苏柳两姐妹见她,看着苏梅那和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脸,方玉婷似乎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尤其是,当苏梅看向释空时,那眼神炙热又大胆,就连当年情窦初开的自己也不曾有过这般热烈的感情。

    所以,方玉婷迫不及待地将她们姐妹二人带回了府,她们二人也成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苏梅改名为素梅,她来常府之前,常煜本还能下床走动,可后来,几次突发病危,甚至到了最后,连床都下不了。

    就在这时,素梅主动请命,说要为老爷和夫人分忧,接着她提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作秦九。

    一开始,他们本想着去找一些无名无姓,没有家人朋友的乞丐、难民……但因为秦九说,那换心之人的血最好能与常煜的血液相溶,这样换了心之后就不会出现不良反应。

    于是释空便想了个法子,他利用自己的名号,开始散布一种说是开了光的符纸,来求符咒的人,用自己的鲜血配上法源寺的香灰书于符咒上,便能保佑自己学业有成,仕途无量。

    一时间,文人墨客趋之若鹜。而这之中,也包括一些披着人皮的恶魔。好比那师爷吴晋,他生前害人无数,尤其是那些可怜的年少女子。这些禽兽让方玉婷想起了银狐萧万力,也想起了那雇了人来糟蹋自己的江家二老。她恨这些人,所以,她要素梅以自己的名义去惩罚这些恶徒。

    方玉婷死得不体面,十年间,背负了无数骂名。他们甚至还为她造出了一个莫须有的情郎,有的甚至还谣传说她死时已怀了身孕……

    既然在世人眼中她如此不堪,那十年后的今日,她也不在乎从墓地里爬出来,做一回真正的食人鬼!

    关于换心,方玉婷当然不会傻到直接让秦九给常煜换心,她还未完全相信这秦九的换心之术,不敢轻易把官人的性命交托到他手里。

    一次次地杀人,一次次地尝试,后来终于有个乞丐被顺利换了心。只是,他醒来后逃跑了,一直滚到山脚下,变成了一个傻子。没人知道这是为何,不知是因为他在摔落时磕坏了脑袋,还是换心后落下了什么病根。

    所以,方玉婷只能将此事再次搁置下来,直到近日,常煜连续发病两次……

    想到这里,方玉婷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跪在堂下的素梅。

    她此时已揭去了额上的假疤痕,纵使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可看起来仍旧那么美。她们主仆三年,但在那素梅的眼中,方玉婷见不到半丝的哀伤和怜悯,那素梅只是痴痴地望着释空……

    方玉婷靠在床榻旁,觉得内心一阵翻涌,既难受又恶心,想起自己这些年就像傻子一般,一直任由他们摆布。

    就在这时,徐延朔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将方玉婷彻底击垮。

    “我们得知那释空曾以血符为由,收集了不少名流公子的鲜血,他应该就是以此为幌子,让常夫人您以为那些受害者的血液都能与常煜相容。但实际上,除去一开始的那位聂秀才和吴晋,其他人都没有去过法源寺。柴峻虽去过,却没有去求过那道灵符。”

    方玉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

    “这几人并不是因为那道灵符联系在一块的,不然我们早就查出来了。”徐延朔解释道,“真正把他们联系起来的,是三年前由董兴邦带头举行的那场祭典。”

    “你说的,可是那场时疫后的祈福?”方玉婷虽不关心政事,但董兴邦这个名字她还是知晓的,毕竟此人乃长乐乡的名人,他们董氏家族在此处的地位无人能及。

    “不错,就是那场祭典!当时参加血祭的人太多了,几乎半个长乐乡的成年男子都参与到了其中,此事又是三年前发生的,所以在查案时便疏忽了。不过,这几人恰巧都参与了,而且此事远不止这么简单,这几人都因为那场瘟疫而走了运,发了家……”

    “所以?”

    “所以我们怀疑,这几人可能都与那场瘟疫有关,包括释空。三年前,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那几人,恰巧便是知情者。”

    此话宛如一道惊雷,直听得方玉婷愣在了原地,她曾以为释空是真心诚意地要帮自己,可现在,她突然有些怀疑了。

    “释空啊释空,你还真是厉害!”安盛平瞅瞅跪在一旁,仍旧抱着亡夫尸体,因为知道了真相而惊讶呆滞的方玉婷,又看看那披头散发,眼巴巴瞅着释空的素梅,“所有人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以为你是为了她们好,对你心存感激和爱慕。但到了最后,你为的只是自己的私欲,你用一桩又一桩的杀人案来掩饰自己的罪行!只是不知,你那背后又有什么秘密?你这么做,究竟是因为自己,还是另有缘由?”

    释空微笑,看着方玉婷,此刻他眼中也只有方玉婷。

    “我原以为,常煜死了,我会舒服些。毕竟这些年,若没有他,我和玉婷也不会走到今日,可……”

    释空不再用“贫僧”二字来自称,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平凡又无奈。

    “说来也是讽刺,秦九一心想着报恩,可他根本不知道我只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希望,根本没想过让常煜活着。就连那药粉……让常煜病情加重的药粉,也是我从他手里拿来的。”说完,他冷冷一笑,“为了救治常煜,秦九研制了很多方法和药物,其中有一种药,人服用之后会心悸不适,一般人也许没什么,只是稍稍有些不适罢了,但常煜……”

    宋慈曾与秦九交谈时,也提及了一些相关的问题,再加上宋慈本身也有一定的药理常识,因此很快就明白了释空的意思,“不错,常煜的心脉不通,本就不应受任何刺激,所以心脉越急,对身体越不好,长此以往,更是会加重病情,严重时,确有性命之忧。你这法子倒是两全其美,一来,让常煜一再病发,常夫人不得不有求于你,几次下来,便对你有了依赖,心生感激。二来,常煜越病危,换心之事越是迫在眉睫,就算失败,也与你无关,怨只怨他自己命中应有此劫。况且,你还可以刚好借机除掉你想要除掉的人,并掩饰住你本来的目的。”

    “是啊,这么一说,无论如何,你都落了个好名声!”安盛平在一旁附和道,“常夫人就算不念旧情,也得记得你后来对她的好,说不定她心一软,再加上丧夫之痛,还有你的一番甜言蜜语……你就可以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了!”

    这番话虽不好听,但无疑说出了释空内心最潜在的心声。

    他不想要齐人之福,他只想要方玉婷一人,他想要和方玉婷重温旧梦,也想继续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操纵着素梅这个可怜的女子。

    以前的江鸣赫,既可以为了自己所爱之人抛弃一切,也可以藐视尘世的一切肮脏。而如今,他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魔,甚至比当年买凶害人的亲生父母还要丑陋数十倍。

    “什么情啊爱啊,说到底,不过是自私罢了。”安盛平冷冷地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叹了一口气,那叹气的不是别人,正是为了此案才来到长乐乡的徐延朔。他将右手按在佩刀之上,向前跨一步,走到了释空跟前,“释空大师,现在人证物证俱在,还请你跟我回衙门吧。关于吴晋在内那几人的死,还请你如实交代了。”

    释空环视四周,素梅正被安广押着,跪在不远处,她身旁还扔着那用来挖心的铁手。秦九显然已经伏法,被他们押入了大牢,难保不会全盘托出……

    似乎是看出了释空的想法,宋慈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看看那悲伤的方玉婷,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说道:“秦九被捉拿前,告知了宋某一事。”

    释空看着他,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宋慈紧跟着道:“秦九说,换心之事他并没有把握,但医者,总要给病患一个念想,所以那法源寺的智远……”

    “你说什么?!”

    不等释空回应,一直没说话的素梅却惊恐地喊了起来,“这不可能,当时老妖怪给他换心时,我就守在门外,他的胸口明明被开了个大洞!”

    宋慈苦涩一笑,“智远的胸口确实被开了洞,但那心还是他自己的,并没有换过。而且……智远也没疯。”

    “什么!”

    “这一切都是秦九和他安排好的,智远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是自己和常人无异,会很容易引起你们的怀疑,他原本确实想要逃走,可不幸滚落山崖后受了重伤,他索性装疯卖傻起来,好让你们摸不清他究竟是跌坏了头,还是因为换心落下了痴傻的毛病。可好歹这样,他还能活下去。”

    这一次,莫说素梅,就连释空也终于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好,很好,”释空仰起头大笑,“我自恃聪明,以为能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可现在看来,我也不过是个傻子罢了……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甚至到了停不下来的地步,渐渐地,那笑却变了味,因为即使仰着头,宋慈也能清晰地看到释空眼角凝着的泪。

    在三年前的那场瘟疫里,他受了“上面”指派,做出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无非是想让自己重新被重用,在朝中留有一席之地。但到了最后,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破灭的梦!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看着那仰天长笑的释空时,谁也没有发觉,原本抱着常煜尸体的方玉婷突然站起了身。

    她远远地看着释空,脸上的泪也干涸了,那眼神和常煜一样的空洞……

    方才常煜服毒自尽时,方玉婷为了奔向他,将那原本抵在自己脖子上,用以威胁他人的金簪扔到了地上。此时,她又在站起身时,不动声色地将那簪子握回了手里。

    那簪子上还沾染着她的鲜血,白皙的脖颈仍旧挂着醒目的绯红。

    令人猝不及防,她忽地提起了裙摆,快速地朝着释空飞奔而去。

    释空仰头大笑,却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他低下头,看见一个女子正趴在自己胸前无声地哭泣。他手中的佛珠恍然落地,那白玉的栀子花重重地掉在地上,一瞬间碎成了几段。

    自出家起,释空便一直戴着这串佛珠,只因为那白玉栀子花,乃是当年他赴京赶考前方玉婷亲手所赠。多年来,他几乎不曾离手。

    胸口隐隐刺痛,释空微微皱起了那英俊的眉,他清楚地感觉到正有什么在自己胸前一点点晕染开来,逐渐扩大……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伸出双手,紧紧地环抱住了那个扑进自己怀中的影子。

    她埋着头,抵着他的胸膛,不停地啜泣。发髻两旁的青丝随着抖动缓缓落下,那发梢还带着股淡淡的花香,这花香沁入心脾,令他沉醉。

    谁能想到方玉婷那颤抖的双手中,正紧紧地握着一枚金簪,一寸寸地扎入了释空左侧的胸膛。

    爱上江鸣赫,是她的命;爱上常煜,却是她欠下的情。

    待到方玉婷抬起了头,那本已止住哭泣的脸上,又一次挂上了泪痕。

    这一次,她的泪中不仅有爱,还有恨……

    释空却笑了,他突然觉得,也许这一切就是最好的结局。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冰冷的指尖滑过他想了半生的那张脸,他爱了她这么多年,却是头一回离她这样近。

    而这,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在他怀中,方玉婷低声喃喃道,“为什么?”

    释空觉得,全身的血流正一点点顺着那胸口的破洞远离了自己。但他仍旧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不好!”

    从方玉婷突然扑进释空怀中开始,宋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发现释空微微蹙起了眉头,脸色也愈加苍白起来。

    接着,宋慈注意到了释空的僧袍。

    今日,释空还披了袈裟。

    那袈裟极其华贵,乃是当今圣上听闻了释空出家的缘由后御赐的绯衣,那绯色的袈裟下是件郁金的僧服,如今那僧服的胸前,现出了点点殷红。

    宋慈一声惊呼,方玉婷这才仰起头,哀号一声,退了几步。

    待到方玉婷退到一旁,众人才发现释空已被她用簪子捅进了胸口,那金簪入肉七分,刚好是他那颗心的所在之处。

    “啊!”

    那被钳制在地的素梅也发出了一声凄凉的哀鸣,她振臂狂吼,猛地跃然而起。安广本正擒着她,但很显然,他也被方玉婷要杀释空的事震惊到了,有了一丝分神,偏巧在这时,素梅爆发了从未有过的气力,令安广连退两步。

    素梅脱离了安广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如箭一般冲了出去,她猛跑几步突然双膝跪地,又在瞬息间抄起了那被扔在地上的铁手。

    素梅冲出去的同时,安盛平已经全神戒备地站在了宋慈跟前,徐延朔也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只等她过来与自己对战。可谁都没想到,那素梅并没有逃跑或反抗,她拾起那铁手,利索地套上了自己的手臂,然后从地面一跃而起,满怀着恨意,将自己的左臂对准了方玉婷的后背……

    素梅正好在方玉婷的身后,所以她的举动全都被释空看在了眼里。在素梅跃身的一刹那,纵使自己不会功夫,纵使此刻胸前还扎着那金簪,他仍旧在这生死一瞬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力量,用双臂抓住方玉婷,将她拥入怀中,然后奋力转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铁手无情,素梅早已被愤怒和妒火烧昏了头脑,她使出了全力,这一击下去,竟来不及收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贯穿了情郎的身躯,在他背上开出了一个血洞,直接破开了他的胸膛!

    释空原本想用自己的身躯挡住素梅,再借转身之际,将怀中的方玉婷甩出去,可他毕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也高估了自己这残弱的身躯……那铁手从他的背部贯穿,直接捅破了前胸,狠狠地扎入了正站在他身前的方玉婷的胸膛。

    素梅没想到释空会扑上来为那女子挡住这一击,可那女子明明伤了他!

    为何他临死都不放开她!为何自己这么爱他,他却为了那个女子连命都不要!

    绝望之中,素梅发出了比方才还要凄凉的一声惨叫,而就在这一瞬,徐延朔果断出击,抓住了素梅的肩膀,安广也几乎同时出了手。

    安广抽出腰间的软剑,砍向了素梅那铁手,血流喷涌而出,素梅的左臂竟被安广生生斩断了,那带着铁具的手臂,则留在了释空与方玉婷的胸腔之中。

    素梅骤然倒地,纵使鲜血喷溅如注,也仍不肯闭眼,死死地盯着释空的背影,咬着唇,再也不肯吭声。

    方玉婷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复又抬起头,看了看为自己挡住那致命一击的释空。

    “林郎……”

    只一句,那一直含在眼中的泪,终于忍不住滑落。

    释空出家前的名字叫江鸣赫,字瑞林。

    林郎这个称呼,他足有十年不曾从方玉婷的口中听到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他笑了。

    那一瞬,他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仍是那青丝缭绕、义气风发的少年郎。而她,也不再是常夫人,那一刻,她只是方玉婷。

    “终于……终于……”

    释空的手缓缓抬起,抚摸着她淌血的嘴角,与她一同闭上了眼。

    看着自己嫉妒又愤恨的女子终于死了,那趴在地上断了手臂的素梅发出了可怖的笑声。

    只是这笑声带着无尽的悲凉、绝望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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