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童死尸案-《法医宋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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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安盛平挑起一边的眉毛,“不是胡闹是什么,难道你找我们来还有别的目的?”

    董裕此时已经被他提得踮起了脚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而站在他身侧的小厮也只能急得干跺脚,根本不敢上前阻挠安盛平。

    “本公子知道小骞失踪那日去了哪里!所以我才想报官,可我娘不准我外出,我只能把你叫来!怎么,小骞的事不归你管吗?”

    听了这话,安盛平这才暂时消了火气,松了手,把董裕放回了地上,“你说你知道陈小骞的去向,那为何不早说?若是你告诉家中大人,说不定我们早就破了这案子。”

    “我早说了,可是乳母说不关我的事,叫我小孩子莫乱说话。”

    安盛平与宋慈对视一眼,由于安盛平从一开始就充当了红脸的角色,这白脸,自然要让宋慈来当。

    于是宋慈赶忙走过去,很自然地帮着董裕整了整凌乱的衣领,仿似不经意般轻声道:“董公子和那陈小骞一定相交甚好吧?”

    董裕到底是个孩子,见有人对自己以礼相待,语气也立刻软了下来。只是提起陈小骞,他抽了抽鼻子,眼圈也有些发红,他这反应看起来倒是发自内心的。

    “没错,我跟小骞特别要好,虽然其他人也跟我玩,但是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子,要么就是为了拍我爹的马屁,只有小骞跟我最好,所以他失踪以后,我连着好几日都未进食,且夜不能寐。”

    “好,那你说说陈小骞失踪前去了哪里?”

    “他去找那屠户了。”

    宋慈轻轻蹙起眉,“那屠户……陈小骞找他做什么?”

    “前几日小骞和他娘去买猪肝,我最爱吃炒猪肝了,小骞他娘做的极美味。我要是吃不完,也会分一些给小骞。”

    “嗯,好,这跟陈小骞去找那屠户又有什么关系?”

    董裕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小骞说那屠户长得肥头大耳,像一只胖猪,还说他为人吝啬,买了好多东西,也不肯送个猪脚。后来听说他吃了官司,被打了板子,就跑去看热闹……要不是我爹娘不让我出门,我也想去看看胖猪挨板子,定是非常有趣!”

    他眨着眼睛,用最童真的语气说着残酷又无礼的话语,直听得一旁的安盛平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小子,你说陈小骞去找那夏望山了,可除了你,谁还能证明?”

    董裕有些听不懂,“夏望山是谁?”

    “就是你嘴里说的那个胖猪屠户。”

    “哦,原来他叫夏望山啊……”董裕点点头,“谁还能证明,这我就不知晓了,那日小骞是在正午时跑来跟我说的,当时我正在用膳,只有个叫小红的丫头在屋里伺候,她应该可以证明吧?对了,当时我还给了小骞一个鸡腿,他贪嘴,吃了鸡腿还不够,我又赏给他两个肉丸。”

    “既是这样,那董公子有没有注意到别的?”宋慈微笑着提醒。

    “别的?”

    “是啊,比如那日陈小骞穿了什么衣裳,他去嘲笑那夏望山时,手上可有拿了什么东西?”

    “你这么说的话……小骞走的那日穿了件豆青色的小褂,黑色的布鞋,头上梳了一对团髻,至于他拿着什么,别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前些日子赏给他一个碧玉的蟋蟀,他很宝贝,总是随身带着。”

    “碧玉蟋蟀!”

    “是,我爹叫人给我做的,那蟋蟀做得栩栩如生,通体碧绿,比真的还好看,我玩腻了,又看他喜欢,就随手赏给了他。”

    安盛平摇摇头,心道这董裕即便是个孩子,也仍旧是随了他父亲董兴邦,就算真的和那陈小骞生出了几分感情,也终是敌不过根深蒂固的门第之别,在这董裕心里,陈小骞仍旧是个下人,“那蟋蟀如此贵重,你赏赐给了陈小骞,不怕你父亲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一个破蟋蟀罢了,我房里还有一大盒,什么样的虫子都有,有金的,有玉的,你要是想要,我也可以送你两个。”

    听到这里,就连一旁的宋慈也跟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多谢董公子特意告诉我们这些,我们现在就去查,一定会还小骞一个公道。”

    “好,我姑且信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查,可别让小骞不明不白地死了!”

    董裕说完,朝他二人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然后命人送客。

    离开会客的屋子,几个人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安盛平忍不住道:“这小子说的话,可信吗?”

    “倒是可信,徐大人这两日正带人彻查夏望山家,要是能找到陈小骞的衣物,又刚好和董公子说的一样,那也就是说,陈小骞确实是去了夏望山那里。”

    “可若夏望山一把火把那些衣物鞋袜都烧了呢?”

    “那就但愿烧不尽,可以找到些残留的衣物碎片吧。”

    正说着,侧院那道月亮门后突然传来一阵指责声,宋慈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数落方才那个斟茶端点心的小丫鬟。

    小丫鬟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她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瓷大碗,碗里正往外冒着点点白烟。

    “啧啧,想不到董家还真有冰窖!”安盛平撇嘴,“这些年怕是没少贪啊!我姐夫家三代为官,也没有这般排场,我姐现在还只能用井水浸冰酪吃呢!”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那井已经封死了!不能碰,不能碰!结果你还把那井里的水拿去冰窖冻着,你也不怕老爷和太太知道了把你打死!”

    许是被骂得太委屈了,那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回了嘴,“舅舅,不就是个井吗?以前都是这么吃的,怎么现在就不成了?我要是等厨房送水过来,根本供不上少爷的吃食,明明后院就有口井,还要从外面买水,这也太奇怪了吧!还有那冰窖,最近是不是被翻修过,怎么弄得乱糟糟的。”

    原来,这小丫鬟是那位中年男子的侄女。

    “你懂什么!太太说那井不干净,里面的水不能喝!还有啊,冰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说话,多干活!知不知道大户人家最忌讳什么?就是忌讳下人瞎打听!”那男子说着,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小丫鬟的前额,“总之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把这些冰块给我扔了,换了新的来!”

    “跑来跑去太麻烦了,您就睁一眼闭一眼放我一回吧!”

    “放?若是被发现了,我可救不了你!”

    绕过这两人,安盛平他们继续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福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何事这么好笑?”安盛平摇着折扇,随意问道。

    “哦,回公子,小的只是想到那董夫人说不能用井里的水,不知要是着了火,是否也不打算用井里的水去救火?”

    “这问题倒有趣,哼……”安盛平听罢,也跟着笑了,“不喝井水只喝买来的水,如此精贵,怕也只有她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官太太能办得到。”

    宋慈虽然好奇董家那两个下人的对话,可这事毕竟与他们今日来访的目的无关,所以也没多发表意见。

    毕竟,他此刻满脑子只关心另一件事,那就是究竟能不能在夏望山的家里找到陈小骞去过的痕迹?

    结果证明,董裕所言非虚,徐延朔他们不仅在夏望山家的灶台里搜到了几块被烧过的豆青色布条碎片,还在柴房的角落找到了一个摔断了腿的碧玉蟋蟀。

    而柴房的一角,还立着一口大水缸……那弧度看起来,与陈小骞后背的伤痕有些相似。

    这很可能意味着夏望山在过去的几日里,将陈小骞囚禁在了自家的柴房,并且时常将他扔起,导致陈小骞背向后,撞在了水缸的边缘。等到夏望山可以自由行动之时,又残忍地捂住陈小骞的口鼻,将其活活闷死,而他所用的,极有可能就是他自己盖的那床薄被,否则也不会在陈小骞的鼻子里发现相同的丝线。

    尽管夏望山仍不肯认罪,可证据确凿,容不得他再作辩解。由于他不是初犯,受害的又是个孩童,是以这次严惩不怠。如今已是盛夏,便判了夏望山一个秋后问斩。只等到了时日,人头落地,还陈小骞一个公道。

    被判了死刑后,夏望山在牢房里发了疯,初时还喊着自己冤枉,后来干脆也不替自己喊冤了,只没日没夜地骂人,把以安盛平、徐延朔和宋慈为首的几人骂了个够,无论怎么劝说也劝不住,最后索性连牢头也不管他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每个人都似又回到了原点,继续调查着女鬼挖心案的线索,可宋慈一直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日,宋慈闲来无事,独自一人凭着记忆又来到了城门口,他们发现陈小骞尸体的地方。

    城门人来人往,纵使当日发现死猪里的小孩造成了极大的骚乱,可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恢复了以往热闹又平常的样子。

    宋慈站在道路旁,看着熙攘的人群,一言不发地默然了很久,直到两边的商贩突然一个个抱起货物,四散逃窜,他才回过神来,看向引起骚乱的方向。

    仍旧是一袭黑袍,他认得这个身影。

    那人正是当日撞到了死猪的重玥姑娘。

    自上次之后,原本就背了无数骂名的重玥更是被冠上了妖女的污名。所到之处,虽少了喊打,却更令人退避三舍,因此一看到她进了城,商贩和路人们都纷纷躲避,生怕沾染上什么邪气。

    重玥对此早已习惯,黑布下的一双眼平静而清澈,只是略加快了脚步,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她微微低头,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宋慈,重玥身后的不远处跑出几个孩童,一边骂她一边朝她扔石头。

    宋慈皱眉,他虽不会武功,但身为男子汉,怎能看一个弱女子在自己面前被人欺负。他来不及犹豫,直接上前几步,挡在了重玥的身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悉数砸上了他的胸膛。

    见打错了人,那几个孩童四散逃窜,瞬间没了踪影。

    宋慈揉着隐隐作痛的胸前,转过身,朝着重玥微微行了个点头礼,“重姑娘。”

    重玥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亲祖父,从没人替自己挡过别人扔过来的石头,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她一下愣了。

    不过她仔细看了看宋慈的脸,觉得有些熟悉,略思索一番,终于想起了他就是那日在城门口给人代笔写信的公子。

    后来,她亲眼看到这人与那位他人口中的徐大人还有安公子一同离去,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是一道的。

    想到这里,重玥有些警觉,低声道了句,“多谢。”便不再言语,转身欲走。

    宋慈本无意阻拦她,可看到她这慌张的模样,又觉得有些不放心,“重姑娘慢走!”

    重玥停下脚步,却不肯转身看他,只觉得自己脖颈上已冒出细细汗珠,正顺着衣襟滑落。

    因为,她想起了那日掉在自己身上的蛆虫,还有那死猪肚子里,血淋淋的孩童手臂。

    宋慈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走过来,温文尔雅地朝她解释道:“重姑娘,晚生姓宋,单名一个慈字,那日在城门口,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若是重姑娘不介意,可否让宋某送你回去?”

    “送我?为何?”

    宋慈蹙眉,看了看不远处仍躲在摊位后面探头探脑的几个孩童。

    重玥没来由地心头一暖,脸上也跟着有些发起烧来,好在她戴着块黑纱,遮住了脸颊,不然被宋慈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岂不是要羞死。

    虽然想要开口婉拒,可重玥毕竟与人接触得少,这个时候还真不知要如何开口。等到她再想拒绝之时,宋慈已经先行一步,朝着前面走去。

    他为人还算规矩,与重玥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期间他一直背对着重玥,不曾回头看,直到走了一段距离,不知该往什么方向去时才回头,示意重玥指路。

    重玥方才一直在后面注视着他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见他突然回了头,脸上又飞出一抹红霞,举起手,朝着前面的小路指了指,“那边。”

    宋慈点点头,继续往前行,随着他们越接近城西,周围也越发简陋,这里不光房屋破败,而且人烟稀少,一片荒芜。

    宋慈不了解长乐乡的情况,不禁好奇道:“怎么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西城竟这般偏僻吗?”

    一直没说话的重玥此时稍稍放松了些,“宋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嗯。”

    “我听你的口音也不像,这西城住的,多是些贫苦之人,有很多还是三年前那场时疫的幸存者,所以比起别的地方,要更荒凉些。”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声,“一般人不会随便来这里,生怕会染上疾病。”

    听了她的话,宋慈摇头,叹了口气,“听说重姑娘还有个祖父?”

    提到祖父,重玥终于露出了笑容,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嗯,我和祖父就住在前面。”

    “你们……也是三年前……”宋慈不敢问得太详细,毕竟关系到人家的私事,也许,还是不堪回首的伤心事。

    重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别样的情绪,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正如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唾弃、误解,“我们也是从荆河镇过来的,三年前,我祖父就告知大家会有时疫,但他们都不信,后来真的出了事,却又把一切罪过怪到祖父头上,我娘死得早,家中只有我和爹爹、祖父三人,爹爹被他们活活打死了,祖父带着我一起逃到了长乐乡。”

    这番话原本极残忍,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宋慈不由握紧了袖子下的双手,“你祖父告知大家会有时疫,他难道会未卜先知?”

    “不是,是孩子们告诉祖父的。”

    “孩子们?”

    “正是,”重玥看着不远处残破的篱笆墙,那墙后就是她和祖父的家,许是很多年没和陌生人说话了,又许是因为这番话在心里藏了太久,今日她竟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三年前,荆河镇多处民宅失火,很多人流离在外,无家可归,也是那个时候,蛇虫都从土里钻了出来,拼了命地往外面爬,猫狗彻夜狂叫,好多小鸟无故死在了河边,祖父说这些都是要出大事的前兆。”

    听到这里,宋慈点头,表示赞同,“的确,牲畜有时要比人更灵敏,总能先察觉到危险。不过你祖父也是好心提醒,他们怎能把这场灾祸算到你们头上。”

    “并非所有人都像宋公子这般明白事理……”重玥背对着他,朝着自家的方向,仿佛回忆起了多年前爹爹还在世时,他们三人一起在树下乘凉、吃果子的情景,眼圈也不禁湿润了,“其实祖父在劝告大家之前,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想着或许会被误解,可祖父没想到他们……”

    宋慈顺着她的目光,遥望着那堵残破的篱笆墙。他试想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是否曾有过悔不当初的心境。

    “若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

    良久,宋慈才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重玥侧目看向他,眼中满是不解。

    宋慈却笑了,不带丝毫的动摇,“若是能以一人的牺牲换得更多人的安全,那又有何不可?”

    “可若死的不是你,是你至亲的人呢?”

    宋慈拧眉,显然是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然后道:“在苍生面前,你我都只是蝼蚁。究竟是保全自己的家人还是救助更多的人,我想这样的问题怕是无人能答,但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也只能作出最正确的选择。”

    正确?可你又曾想过,那个被牺牲的人是什么心情?重玥很想这么问问他,但这番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宋公子,阿重有件事想问您。”

    从小到大,祖父一直唤她为“阿重”,这个称呼,除了自家人外,她从没告诉过别人,但在今日,她却把自己的乳名告诉了宋慈,这个她才见了两次,却愿意对他坦白一切的男子。

    宋慈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了似和煦的阳光般温暖的笑,“阿重姑娘请讲。”

    重玥看着他,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之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摘掉了面上的黑纱与头上的黑袍。

    她长得并不算美,许是常年身披黑袍不见光的缘故,她的肌肤如隆冬的第一场雪一样白得炫目。

    “宋公子,您和那日在城门口管事的徐大人是何关系?”

    “这个……”宋慈斟酌了一下措辞,道,“算是朋友吧。”

    “那姓安的那位公子呢?”

    “我和他乃是同窗。”

    “这么说来,您在他们二人面前,算是说得上话的人了?”

    宋慈微微一笑,“算是吧。”

    “好,”重玥说着,上前几步,“我听说那杀人者是个叫夏望山的屠户?”

    “是,”宋慈答道,“证据确凿,杀人者就是夏望山。”

    他这话答得肯定,却不知是在告诉重玥,还是在告诉自己。

    “可阿重觉得,这事似乎有些不对头。”

    “不对头?哪里不对头?”

    重玥面色凝重,带着股与她年纪不相符的严肃,她冲宋慈招招手,示意他随自己一起返回家中。

    宋慈心有好奇,跟了上去。这两人一前一后,全然不知街角的暗影中正有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紧盯着他们。

    绕过篱笆墙,宋慈随着重玥一起走进了屋内。

    这房屋是用砖石堆砌的,看起来还算牢固,但只要抬头看看,就会发现屋顶早已破烂不堪,恐怕在这多雨的季节,这祖孙俩必定不会好过。

    屋内看起来十分简陋,除了个缺角的桌子和两把破旧的木椅,再无其他摆设,里屋挂着个门帘,看不真切,但显然是祖孙俩的卧房。

    “不知阿重姑娘叫我进来有何事?”

    “这个,给你看。”

    重玥来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布包,递到宋慈眼前。

    宋慈接了,放到掌心里摊开。

    那是块藏青色的毛布,在夏日里显得有些厚重,打开那布包,里面的东西却把宋慈弄得一头雾水。

    “这是……”

    “是蛆!”阿重走过来,站到他身侧,“你瞧,这些蛆虽已死了,可才不过几日,还没干腐,尸身还新鲜得很。”

    “这……”宋慈苦笑,“阿重姑娘给我看这个做甚?”

    重玥见他不明白,有些负气地摇了摇头,将蛆虫往他跟前递了递,“这些蛆是我那日在城门口撞上死猪时,不小心被溅到的。通常蛆从幼虫化蛹需要三到四日,而蛹羽化为成虫则需要一到两日,如果天气热,那生长的速度也要更快一些。”

    宋慈听着她的阐述,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似不太明白,“所以?”

    “我觉得这事太蹊跷了!那日我虽没看到那孩子的全部尸身,可我离得近,好歹看到了一条胳膊……三年前荆河镇死了好些人,我每日都会看到很多,那孩子的手臂看起来就像是刚死没多久,可这蛆却已经这么大,都快成蝇了!”

    宋慈只觉心弦一紧,仿似被什么牢牢揪住一般,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你说什么?”

    “我说这事必有蹊跷!那蛆是从猪肚子里出来的,从蛆的大小来看,起码已经五六日了,可那孩子看起来却像是刚死的。”

    在听到重玥说这番话之前,宋慈虽有隐隐不安,却并不曾怀疑自己的判断,毕竟正如安盛平所言,一切证据均指向了夏望山,所以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就是如此。

    可重玥的话却点醒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观察尸体时一些说不清的细节……

    “多谢阿重姑娘!”宋慈屈身朝着重玥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往屋外走去。

    重玥看着他,有些发懵,“你干什么去?”

    “回到原点,”宋慈回首,露出舒心的笑容,“找出真相!”

    随着宋慈踏出重玥家的小院,渐渐远去,那在阴影处隐藏的人才终于现出了真身。

    此人身量不高,一张圆脸,看起来平凡得很,唯独那双眼睛透出一道精锐的光。他的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回头又瞅了瞅那正从自己院落探出头的重玥姑娘,心道自己这番好布局,饶是宋慈也陷入其中,看来,安盛平与那徐延朔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有得头疼了。

    三日后,不知是何缘由,原本定在秋后问斩的夏望山被提前行刑。安盛平更是亲临现场,连董兴邦也被叫到了法场观刑。

    那一日正午,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

    安盛平坐在屋檐下,有些不耐烦,眼看就要过了行刑的时辰,于是刻意挤出个笑容,朝着董兴邦问道:“董老,这几日令公子的心情平复了些吧?”

    董兴邦蹙眉,但很快明白了安盛平的意思,点点头,下意识摸着自己的一缕长须道:“托安公子的福,早日把这恶徒惩办,也算让小犬了了个心愿,免得他时常惦记起陈家小儿,总觉得自责不已。”

    “自责?”安盛平有些不解,“那杀人的是夏望山,董公子自责什么?”

    “唉,他至今都觉得自己那日应该拦下陈小骞,不让他去看夏望山的热闹。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夏望山才恼羞成怒将陈小骞软禁并杀害了他。”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是那陈小骞的命,哪能怪到董公子头上。”安盛平摇起手中折扇,却终究赶不走满满的压抑之感,“总之,都是那夏望山太过凶残,连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实在是可恨!”

    说着,安盛平愈发焦躁起来,看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帘,终于大喝了一声,“来人,时辰已到,即刻行刑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手中令签落地,本就等在一旁的刽子手冒雨走上刑台,一把揭开夏望山头上的面罩。他背对着安盛平他们,虽然面罩已被摘去,但嘴巴的位置还是系着一块布条,在脑后绑了个结。

    “这是?”

    见董兴邦发出疑问,安盛平解释道:“这屠户嘴巴不干净,给他堵上,省得他说些不该说的,惹人厌烦!”说完,朝着刽子手点头示意,那刽子手也不含糊,直接手起刀落,不带丝毫犹豫。

    夏望山人头滚落,在雨中连打了几个滚,雨水和血水混作一片,脖腔处喷出一股鲜血,身体缓缓倒在了地上。

    此时的董兴邦正端着一杯茶,不动声色地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胡须下的嘴角轻轻牵起了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笑。

    安盛平没说话,站起身,冷冷地命令身后的小吏们,吩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是夜,董府。

    董兴邦体恤陈初夫妇痛失爱子,便赏了他们一笔钱财,将他夫妻二人辞退,让他二人离开这伤心地。陈初夫妇则决定待到一切结束后,领回停放在义庄的儿子的尸首后便离开。

    董氏夫妇房内,董兴邦在妻子于氏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准备上床就寝。于氏并非董兴邦原配,比他小了近十岁,如今应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知是否因早年痛失过一子,因此显得略有些苍老,就连鬓角也现出了点点斑驳的银丝。

    她先是服侍着董兴邦上了床,然后才坐在床沿,背对着自家官人,用帕子擦了擦带泪的眼角。

    董兴邦原本面朝壁,听见她啜泣,不由地转过脸来,沉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想了,赶紧歇息吧。”

    于氏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自己的枕边人,“老爷怎么能这么说,好歹是一条人命啊!妾身平日里吃斋念佛,就是想要裕儿好好的,可眼下……唉,都怪我,要是我看牢些……”

    “算了,这都是命!”董兴邦的脸上表现得颇不耐烦,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何况我手上的人命又何止这一条。”说到这里,他竟自嘲地一笑,“保不齐就是我以前造孽太深,老天爷这是在惩罚我!”

    “老爷,您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要不是您,我和裕儿哪还有今日!怕是七年前,就被老夫人当成妖孽给弄死了!”

    “老夫人?哼,一个续弦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唉,我不是说你,你怎么又哭了!”

    于氏与董兴邦成亲多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性,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他最大的温柔了,因此于氏心情也平复了一些,慢慢止住了哭泣。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就灭了灯,准备就寝了。

    黑暗中,于氏还是有些担心,压低声音,在董兴邦枕边低低道:“老爷,真的没关系吗?”

    “你放心吧,一个安家小四还扳不倒老夫。别忘了我背后还有左大人!”

    “可是……您都已经离开枢密院了……”

    “哼,那又如何?!”董兴邦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笃定,“我手上有件宝贝,莫说我才刚告老还乡,就算我老得走不动了,只要有这宝贝,他左靖也得巴着我!不,莫说他了,就连……”

    话音未落,突的被一声尖叫打断了,紧接着,外面一阵骚乱。

    “起火啦!快救火啊!”

    “来人,来人啊!快来救火!”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惊叫,董兴邦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连件外衫都来不及披。

    于氏睡在床外侧,也赶紧起身,不过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反应不如董兴邦快,被一把推开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喊道:“怎么回事?老爷,是起火了吗?”

    董兴邦没回应她,慌乱间人已经下了地,鞋子都没穿就推门跑了出去。

    屋里的于氏这才反应过来,又想起独自睡在另外一间屋子的儿子,大呼小叫地紧随着自己官人一起跑出了卧房去找儿子。

    “到底哪里着火了?火势如何!”董兴邦随手拉了个家丁,气急败坏地问道。

    “老爷!是宁竹轩!”

    那家丁正端着个水盆,脸上被熏得黑一块灰一块,十分狼狈。

    董氏夫妇一听到起火的地点,全都被吓破了胆,连命都不要地朝着那宁竹轩的方向跑去。

    “裕儿!我的裕儿!”

    原来那宁竹轩正是董裕平日居住的地方,如今又是半夜,董裕肯定早就上床就寝了,若是他没能跑出来,那岂不是……

    夫妻俩不顾下人们的阻挠,终于跑到了宁竹轩的门口,于氏因为心急,半路还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但是她顾不上疼,一心只想确认儿子的安危。

    出乎意料的是,大火虽然确实是烧在了这个方向,但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而且也没有真的烧到董裕住的地方,只是把外面的一排翠竹给点燃了。

    竹子遇到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烟雾缭绕。尽管暂时不会对宁竹轩内的董裕造成威胁,却堵住了唯一的出路,若是不能及时灭火,后果则会不堪设想……

    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后,董氏夫妇开始张罗着让下人们速速救火。

    “快!快快!还等什么,多提些水来!”

    “可是老爷,水不够!”

    “怎么会不够,不都是现成的嘛!”

    “您忘了?夫人叫人把院子里那口井给围起来了,不让用,我们只能用各房存蓄的水来灭火!”

    “混账!”董兴邦气得照着那家仆的脸就是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围住了拆开不就行了!一口井重要还是少爷的命重要!”

    说完,大叫了几声,叫周围的人赶紧去井里取水救火。

    黑暗中,有几个奴仆暗自对视,他们的脸都蒙着灰,看不清面容,其中一个年纪非常轻,而且说话的口音有些像阿乐。而他附近一个提着水桶,满头大汗的,正是那在安盛平身边做事的福顺。

    不过董兴邦现在可顾不上这些,他只关心那还被困在宁竹轩的儿子。

    有了井水,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火势就被控制住了。于氏等不及下人们扑灭最后的火苗,哭喊着跑了进去。她穿着白色的里衣,后来又披上了丫鬟送来的外袍,但仍旧单薄,尽管夜风中还带着燥热的火气,可想到生死未卜的儿子,于氏还是急出了一身汗。

    好在,她刚跨进被熏得焦黑的宁竹轩大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董裕的呼喊声。

    “放开我!快让我出去!”

    “裕儿,我的裕儿!”

    于氏喜极而泣,不由加快了步伐,待到冲进院子,才发现奶娘和丫鬟吓得哭作一团,死死将董裕围在房间最里面,不肯放手。

    这其中尤以奶娘和一个年轻丫鬟最为显眼,她俩手拉着手,紧紧将董裕圈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身体当做屏障,一心保护着小主人的安全。

    董裕看到了自己的亲娘,推开身前的那个粉衣丫鬟,跑了过来,“娘,到底怎么回事?”

    他竟没有哭,也没有怕,根本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淡定。反而是于氏,赶紧将儿子搂进了怀中。

    “裕儿啊!吓死娘了!娘已经失去你一次了,可不敢再有第二次了!”

    董裕任由她抱着,“到底怎么会失火的?难道……有人想害我?!”

    “裕儿,你想太多了。”

    随后而来的董兴邦也踏入房中,他背负着双手,看起来已经平复了情绪,“裕儿,有没有受伤?”

    董裕没说话,摇摇头,露出个苦笑。

    “父亲,真的不是有奸人想要暗算我们吗?”

    董兴邦欲言又止,看看跪在床边的那一排女眷,尤其多瞅了几眼那个跟在奶娘身边的粉衣丫鬟。那小姑娘还很年轻,垂着头,也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方才经历了火灾惊魂未定。董兴邦总觉得自己并未见过她,否则不会连半点印象都没有,也许她是新入府的也说不定呢。

    “下去吧,你们保护少爷有功,明日我会安排赏赐。”

    “是,谢老爷。”

    待到丫鬟们散去,屋里再没了外人,董兴邦环视周围,这才谨慎地上前几步,扶住董裕的肩膀,“那东西可还安好?”

    董裕点头,从衣领内掏出一条红绳,那红绳吊着个小小的香囊,口部封得极紧密,看起来宝贝得很。

    “父亲放心,信好好的,一直在我身上。”

    父子俩言辞谨慎,表情严肃,倒是一旁的于氏看着自己的官人,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与失望。危急关头,他竟还有心思担心这个,难道裕儿的命不比那张破纸重要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很快就回到了对儿子的关心上,“裕儿真的无恙?”

    “真的,娘,您放心吧!”董裕回首对于氏微微一笑,纵使年纪不大,却也有种玉树临风之感,言谈举止更是似足了董兴邦。若是年纪再长上几岁,定会成为一位翩翩公子,惹无数姑娘青睐。

    “父亲,您说这火究竟为何而起?”

    董兴邦蹙眉,“也许,只是因为天干物燥,所以发生了意外吧……”

    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自己都不信,又怎能消除董裕的怀疑。

    “孩儿觉得不是,”因为现在整个宁竹轩并无外人,只留了他们一家三人,所以说起话来也没了避讳,“莫不是左……”

    “胡说!”董兴邦打住儿子的猜测,“我与他共事多年,多少还有些情分,他若想害我,也不会放我们回乡。如今我拿着这封信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又怎敢害我?”

    董裕冷冷一笑,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边说,边用手指勾住自己脖子上的红绳子,道:“人心叵测,他就算真念旧情,也耐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况且这玩意儿总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保不准哪日他听了什么耳风,就把父亲这些年的辛劳都忘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老太太……”

    于氏想起那曾经害过裕儿一次的老太婆,即使时隔多年,仍气得有些发抖。

    “就凭她?”董兴邦不屑一顾道,“我还能供养她就算仁至义尽了,她定不敢再折腾,当年我就说了,要是她敢故技重施,我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于氏点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还真的是自己起了火?可为何哪里不烧,偏偏烧到了宁竹轩……”

    就在三人沉默不语之际,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谁?”

    董兴邦早年有些功夫,纵使后来荒废了,但底子仍在,因此警觉性极高。

    可外面非但无人回应,那脚步声还更近了些。

    听起来步伐不算大,而且那声音着实有些恐怖,像是一个孩子光着湿漉漉的脚丫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一步步地靠近了他们。

    于氏有些害怕,但还是下意识地将董裕拦在了自己身后。董兴邦轻轻咽了咽口水,目光追随着脚步,想要一探究竟。

    夜,静得仿佛能听到他们三人的心跳,空气里还带着些烟火气,有点烟雾缭绕的感觉。

    突的,传来了一声孩童的轻笑。

    这声音低低的,却让屋内三人顿时脸都变了色!

    董兴邦到底是一家之主,也见过世面,胆子比起妻儿要大上不少。董裕房里挂着把宝剑,尺寸不大,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董兴邦疾步走到床边,将那挂在案几上方的剑一把取了下来。

    “谁?”他对着窗外大喝道,“别装神弄鬼的,快给我出来!”

    那孩童的笑声再次响起,听起来极幽远。

    于氏大惊,转身搂紧了儿子,瑟瑟发抖地对着董兴邦道:“老爷,这声音……莫不是,莫不是那陈家的小子……”

    董裕被母亲拥在怀里,逞强地摇着头,“娘您说什么呢!那陈小骞已经死了,死人怎会跑,还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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