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生何求-《浮生一世,忽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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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优想忍住不哭,却没忍住,养父去擦她的眼泪,更咽道:“夏铮不懂事,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以后我不在了,夏铮只能指望你了。”
她用力点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夏铮的。”
夏优明知道这份承诺对她来说太难了,可她还是承担下来,毕竟夏铮是养父的亲生儿子,是她的弟弟。
自从养父去世后,养母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有轻度抑郁的倾向。夏优不得不承担起了照顾养母和弟弟的责任。
为养母治病,还要一次次为不争气的弟弟收拾烂摊子,夏优和李淀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而夏优对夏铮的照顾,并没有让他成长,反倒让他更加变本加厉地胡作非为。他甚至为了赌钱,去借高利贷,等到连本带利涨到十几万,他无力偿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才跪在夏优面前求她救他。
李淀劝她,不能再继续纵容夏铮,这不是救他,是毁了他,也毁了夏优自己的人生。
夏优陷入沉默,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眼看着夏铮被逼得走投无路,惶惶如丧家之犬,她怎么能置之不理?她只能把她和李淀准备买房子的首付款拿出来,还上了夏铮所欠的高利贷。
之后,她辞去了稳定的财务工作,转做房产经济。房产经济这个工作对夏优来说,不仅辛苦,还是个挑战:一向性格内敛安静的她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业主、各种各样的客户,跟他们婉转周旋,说尽一切好话。
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反而每天都非常努力地跑楼盘,积极主动地约客户,挂着最灿烂的笑容带着客户看房。一周七天,她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不停地工作,饿了匆匆吃几口饭,再继续和客户周旋。
一个非常冷的冬天,她穿着单薄的职业装在小区门外等客户,等了一个多小时,见面的时候说话都打哆嗦,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容。
还有一次,她为了不迟到,穿着高跟鞋在楼梯上奔跑,结果崴了脚,她却强忍着脚伤带客户看了两个房子。
这些苦和痛,她从未在李淀面前提过一个字,因为她知道,李淀心疼她,为了帮她分担,也在不分昼夜地工作,还要照顾上百只狗,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有时,夏优会劝他,工作得太晚就不要回家了,住在修车厂里,这样可以多点时间休息。
李淀却说:“我知道你胆子小,一个人睡觉会害怕,我不陪你,你一定睡不着。”
夏优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她想,只要李淀在他身边,那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她不曾想到,不仅时间和欢乐留不住,原来有一天李淀也会离开。
李淀离开,还是因为夏铮。
夏铮借朋友的钱买股票,赔了钱,他也知道夏优没有钱替他还,于是想到一个办法:偷偷把李淀救助站里的上百只狗卖给狗贩子,然后用卖狗的钱还钱。
狗贩子带着一群人把狗带走时,李淀拼了命地阻拦,可他的阻拦除了换来一身的伤,毫无作用。
夏优闻讯赶到时,只看见满身是血的李淀被人按在地上,眼整整地看着虎子,金毛……那些他收留的狗被捉上车,套上沉重的铁链。
虎子的眼中都是惶然和悲伤,它趴在车上看着他,声声呜咽,声声哀嚎,叫得人撕心裂肺。
或许它已经猜到,那些狗贩子把它们买走,就是为了送它们去地狱。
夏优将浑身是伤的李淀送到医院,随即跑去派出所报了警。
她知道,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宽容夏铮了,夏铮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派出所录完笔录后,夏优回家炖了一锅鸡汤,去医院看望李淀,却不想李淀已经离开了医院,干脆利落得就像一阵穿堂风。
在离开后的第二天夜晚,李淀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息:“夏优,对不起!忘了我吧。”
之后,他的手机便关了机,再也打不通了。
夏优不肯放弃,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始终没有李淀的消息。
那个人,是实实在在地离开她了,就像从未来过。
一周后,夏铮被警察抓了,罪名是聚众赌博、非法贩卖和虐杀动物。
夏优面对着悲痛欲绝的养母,面对着空荡荡的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去工作,撑起这个破败不堪的家,等待着李淀回来。
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中,夏优换过很多工作,最后一份,便是在一家很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当销售。她领着与付出不成正比的微薄工资,养活自己,供养母亲,也要为将来出狱的弟弟想好出路。
她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便时常觉得自己就是在玻璃瓶里扑腾的一只苍蝇,看似身处光明,却找不着出路。
而李淀,那个曾带给她温暖和光明、后来又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暖色。
与李淀的结合,让她对未来憧憬起来——只要与他共同面对,那么风雨交加都没什么好怕。
然而李淀离开了她,就像贸然断线的风筝,从此音讯全无。
她跌回黑暗的无底洞,重新一个人面对生活,孤独、贫穷、疲惫,通通席卷而来……她只觉自己身处一个四面漏风的破茅草屋,怎么躲都躲不过那些凄风苦雨。
(6)
夏优也曾想过,亲生父母会是什么样子,是否还记得她的存在?
她也想过去找他们,但她没有去找,一来人海茫茫,她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二来,即使找到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在她还在襁褓之中就把她遗弃的人。
然而,他们却找到了她。
二十多年未见,双方都互不相识,只能凭着夏优和父母颇为相似的五官来辨认。
他的亲生父亲说,他当年也是一时糊涂,就把她送了人,当时也是心如刀割的。本以为再生一个孩子,这份痛就能减轻,现如今,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对夏优的惦念竟是有增无减。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夏优。如今相见,生母哭得声嘶力竭,跪在夏优面前求她原谅,并反复叨念着自己当年罪孽深重。
夏优沉默地看着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大悲大喜交织在一起,她竟然哭不出,也笑不出。她只觉得很累,希望李淀能在她身边,给她一个肩膀让她依靠一下,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
得知了夏优的近况和生活的艰辛,她的亲生父母心疼夏优,想把她带回家,弥补这二十多年的亏欠。虽然他们的生活也算不上富足,可至少不需要女儿如此辛苦度日。
在亲生父母的游说下,夏优有过一丝犹豫,毕竟,她是真想感受一下亲生父母那种血浓于水的爱。
养母看出她想走,也不挽留,只说:“你想走就走吧,我还有夏铮。”
提起夏铮,夏优清晰地记起当年她考上大学后,养父母把积攒了多年的钱都拿出来供她读大学。他们说:夏铮不争气,以后还要指望她多照顾。
她记得养父离世前,她承诺过要好好照顾夏铮。
现如今,夏铮在监狱里,前程尽毁,出狱之后不知该如何生活。她的养母落了一身病,又如何能照顾自己、照顾夏铮?
最终,夏优还是没有和亲生父母走,她留了下来,独自一人生活在她和李淀的家里,等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的人。
然而,她终究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
半年以后。
破旧的小院,依旧穿着红裙的夏优坐在枇杷树下,看向远方。
她已经消瘦不堪,妆容却一如既往地艳丽,眼神也依然淡远,仿佛这尘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目光望的很远,远得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我坐在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红色的晚霞,美不胜收,绚烂无比。
夏优说:“狗的寿命大约是十几年,螳螂的寿命是几个月,蜉蝣朝生暮死,时间不能衡量生命存在的价值。
“我能在有生之年遇到李淀,已经足够了。
“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了。”
小院一切如旧,只是再无当年的欢声笑语。而那棵亭亭玉立的枇杷树,还是李淀在许多年前种下的,如今树已经结果了,种树的人不知何时归来?
有一段时间,我很忙,没有时间再去探望夏优,等我抽空再去夏优的家时,看见的已不是那个鲜活的红裙女人,而是桌上放着的她的黑白照片。
院子里站着一对陌生的老夫妻,在抱头痛哭。
我的眼里升腾起雾气,恍惚之间,仿佛在枇杷树下看见夏优和李淀的身影,他们开心地喂养着小动物,拥抱着喜欢的人,做着可爱的事,人生如愿,大抵如此。
若是时光能够倒流,那种画面重现,该是何等风采。
离开夏优的家时,我忽然明白一件事——
离去的人,无论多么决绝,只要心中的情丝不了,终有一天还是会回头,就像飘上云端的水滴终会化作雨,回归大地。
然而,等待他的人,未必会永远等下去。
原来,人生看似漫长,忽然而已。不要再把自己囚禁在笼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好好地活着、认真地活着,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打开那些囚禁灵魂的枷锁,要时刻记住,我们离人生的终点已经不远……
一花一世界,一生一须臾。
(7)
一年后,我无意间在电视中看见一条新闻:由于山体滑坡,一具被掩埋多年的尸体被发现,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尸体,身上多处骨折,致死的原因是头骨碎裂。
据鉴定,死者叫李淀。
警察经过半个月的深入调查,确定李淀临死前在追踪一个非法贩卖动物的犯罪团伙,被发现后,杀人灭口,埋尸在深山之中。
如此想来,夏优收到的唯一一条短信,便是李淀弥留之际的最后告别。
起初我想不通,李淀为什么要自己去救那些流浪狗,而不是去找警察?后来想明白了,人总会因为在意而盲目,李淀可能是太心急了,怕他去得稍晚一点,就只能找到满地尸体。
于李淀而言,他生命的意义就是照顾这些被遗弃的生命。生命很长,长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生命又很短,短到他只能陪夏优同行一段旅途。
后来我听说,夏优的养母认领了尸体,将他和夏优合葬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对夫妻被葬在哪里,但想必那是个有枇杷树的地方,每到傍晚,晚霞漫天。
他们最终会在枇杷树下重逢,圆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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