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喋血梅子坞-《西域第一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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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雪时分,郑吉和万年一行终于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西周时称为沣镐。汉初,高祖定都关中,五年置长安县,筑新城,名为长安。

    长安城规模宏大,为当世之最。西依陇川,东扼崤函,南控巴蜀,北接胡天,龙骧虎视,鲸吞四海。有八条长街,十二城门。城内宫殿、宅第、官署、宗庙鳞次栉比,隔离天日,不知几千万落。烟柳画桥,朝歌夜弦,参差十万人家。

    进城寻了一家客栈,名为虾撁坊。郑吉等人要了十几间上房,接下来又逛了大半个长安城。第三天,郑吉去杜府送信。

    离开敦煌时,杜藜写了家书要郑吉回到长安交付叔父。

    杜藜叔父名叫杜延年,封建平侯,官拜当朝太仆、右曹、给事中。

    万年来长安求学,也要广交朝廷大员,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天空阴云密布,有雪花零星飞舞。

    听说乌孙王子来访,杜延年颇为诧异,亲自接待。

    杜延年的小儿子杜熊引领万年和郑吉去松竹轩见了父亲。

    郑吉奉上杜藜的书信。

    杜熊接过书信,恭敬地奉送给父亲。

    杜延年看过书信,目光落在郑吉身上,默然不语。郑吉则目不斜视,沉静如初。

    杜延年问了西域近况和万年来长安的打算后,端茶送客。

    送客归来,杜熊见父亲还在看信,眉头紧锁。

    “父亲,堂兄家书可有不妥之处吗?”

    杜延年收起书信,看向杜熊:“刚才那两个年轻人如何?”

    “乌孙王子鹰顾狼视,有枭雄之姿。”

    “另外那个呢?”

    “那个小军侯?”杜熊认真想了想,苦笑道,“请恕孩儿眼拙,那人略显质拙,除了一双眼睛狭且亮,孩儿并无特别印象。”

    杜延年叹了口气:“那孩子如渊如岳,异日必是国之重器。你看不透,并非眼力不行,还是心性不济啊。”说着,将书信递给了杜熊。

    杜熊接信展开,杜藜在信里除了琐碎的家事及渴念之外,较大篇幅谈的竟是那个外表平凡无奇的小军侯,毫不掩饰举荐之意。

    杜熊瞪大眼睛:“一刀西去,万里护送大宛公主,不辱使命;手搏神熊、刀劈水怪、长街格杀匈奴铁鹰卫;智杀匪首蓝胡子,手刃车师王子,解危须之围……父亲,郑吉如此英雄了得,敦煌边军却将他削职驱逐,莫不是眼瞎了心也瞎了要自毁长城?”

    “胡说八道!军法无情,郑吉失军当斩,被贬为庶民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杜延年停顿片刻,又说了一句,“其实在这件事上,你堂兄是存了私心的。”

    “你是说堂兄将郑吉举荐给杜家之事?”

    杜延年点头:“古人有训,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郑吉英迈沉毅,勇悍绝伦,以卒伍从军,数出西域,异日必为国之栋梁。我们杜家何德何能敢国器私用?如今大将军霍光权倾朝野,一言九鼎,此事倘被大将军得知,恐生事端。不止害了杜家也误了郑吉,贻祸无穷。此二人初到长安,人地两生,又有你堂兄书信关照,我们也须多尽心力。你与他们相交,务要率真,不可刻意为之。”

    杜熊拜而领诺。

    出了杜府,万年见雪越下越大,说道:“这雪虽比不得咱们乌孙那儿暴烈,倒也下得热闹。仔细想想回去也没事可做,不如找个地儿喝两杯如何?”

    郑吉左右看了看,见冯无疾也冻得缩手缩脚,唯独虎蛮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听说长安九市有家梅子坞,里面的梅子酒极为正宗。恰好咱们离那儿不远,就去尝尝江南的味道吧。”

    万年雀跃道:“此时天寒雪飞,若得红泥火炉,青梅煮酒,当为人生快事。哎哟喂,光是想想都受不了,走走走……今儿凭谁劝都不行,本王子不醉不归!”

    众人大笑,策马奔向长安九市。

    2

    长安九市在长安城西北角,胡商海客,络绎不绝;北胆南珠,应有尽有。上至簪缨之族,下至贩夫皂隶,冠盖云集,项背相望。

    梅子坞位于曲水之滨,算不上长安九市最好的酒楼,却是长安士子最喜欢的去处。这里与闹市一水之隔,清幽僻静,楼中时闻琴竹之声。众士子喜欢来这里,不止为了附庸风雅,更是冲着“梅子”二字。

    梅子是酒也是人,以舟车从江南运来的梅子酒清冽酸柔,令喝惯了北地呛喉之酒的读书人欲罢不能。至于那位如画中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玉喉一转天音俱至,无数士子为之骨软筋麻魂魄皆飞。

    梅子坞占地颇大,隆冬飞雪之际院内也有花儿开,这在北地极为罕见,足见主人财力不凡。

    郑吉等人来得晚,鸾鸣阁早被士子们挤满,只得在楼下寻个位置,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是见不着了,倘静下心来,飞雪之中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丝竹之音。

    万年生性嗜武,不喜音律,听不听曲儿无所谓,没有瞧见传说中的梅子姑娘多少有一丝遗憾。好在伙计捧上了红泥小火炉,还有清碧欲滴的梅子酒,他很快把这点儿遗憾忘得一干二净,倾杯而尽,好不快活。

    相比楼上,楼下其实算得上冷清,加上郑吉等人也不过三四拨客人而已。临窗坐着两个少年,一人佩剑,天质自然,不怒而威。一人执扇,白白胖胖,憨态可掬。

    两人对雪而酌,颇有几分逍遥之意。

    听到万年等人谈起西域见闻,他们放下酒杯,相视而笑。

    听到热闹处,佩剑少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执扇少年起身离去。

    一会儿工夫,执扇少年去而复回,手里提了一坛梅子酒,走到万年等人跟前,笑道:“这坛酒是那位史公子送的,他说你们万里迢迢从西域来到长安,是真正见过江湖的人,理应敬诸位一杯酒!”

    佩剑少年举杯致意。万年等人赶紧起身向少年致谢。

    佩剑少年也起身,拱手回礼。

    郑吉笑道:“在下等人初入长安,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规矩。常言道江湖路窄酒杯宽,相见便是有缘。公子若不嫌弃,同饮几杯如何?”

    佩剑少年笑道:“论酒量,我是万万不行的。不过你这句江湖路窄酒杯宽说得极好,就冲这话我和杜公子也得叨扰两杯。”说着,从那边走过来。

    万年吩咐伙计添设座几,两个少年也不客气,与众人开怀畅饮。

    史公子爽迈绝伦,颇有豪侠之气。执扇少年姓杜,得知万年等人刚从杜府出来,与史公子相视大笑。

    3

    原来这位杜公子名叫杜佗,正是太仆杜延年的次子。

    听说郑吉是堂兄杜藜旧部,杜佗格外高兴。

    万年素以江湖中人自居,好击剑,见史公子也佩剑,更觉欢喜。

    得知万年是乌孙王子,史公子和杜佗再次揖礼。

    万年回礼笑道:“史公子,你也是佩剑之人,且不说杜公子,咱俩好歹算是半个剑客,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我心如冰剑如雪,决云冲斗开青天。依我的意思,提三尺剑饮马江湖,喑呜则山岳崩摧,叱咤则风云变色,才是我辈剑客风采。”

    少年笑道:“说得好!我这把剑名为黄鸟,瞧着华丽,可惜是一块凡铁,上不得阵,杀不得人,也就装装门面,剑术是半点都不会的,实在不敢称剑客二字。”

    众人大笑,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杜佗有了几分醉意,执意寻掌柜的索要好酒。不料回来时被几个人撞倒,滚了一身雪泥,一坛上好的梅子酒泼翻在雪地里,点滴不剩。

    撞人的是个红脸汉子,一手提刀,凶悍异常。不等杜佗爬起来,一脚踏下去,将他半张脸都踩进泥地里:“你这头不长眼的猪,泼了大爷一身酒水,怎么说?”

    杜佗满脸雪泥,连眼睛都睁不开,拼命挣扎。

    史公子大怒,冲出门外叫道:“放开他!”

    郑吉见杜佗被辱,也跟了出来。

    “一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来多管闲事!”那汉子大约是蛮横惯了,丢开杜佗骂道,“你说放开就放开,大爷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说着,揸开五指朝史公子脸上抽过来。

    史公子眸射寒芒,右手按向剑柄。

    郑吉闪电般捉住那人手腕:“萍水相逢,何必如此?请自重!”

    那人挣了一下,没能挣动。

    红脸汉子大怒,另一手甩脱刀鞘,挥刀劈下:“你他妈是哪根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活腻了吧?”

    郑吉见红脸汉子出言不逊,动辄拔刀杀人,心下着恼。脚尖踹向那人膝盖,顺手一带,将八尺多高的昂藏汉子凌空扔出去,撞碎了栏杆,鼻青脸肿,鬼哭狼嚎。

    余者大吃一惊,他们都清楚红脸汉子的身手,普通十几个人都近不得身,在长安九市也是打出来的威名,绰号赤面蛟。不料一个照面就给人放倒,难道碰上了传说中的过江龙?

    这帮人也是出了名的滚刀肉,纷纷拨刀,作势要拼命,又惧于郑吉的身手,一时不敢上前。

    万年是个不怕事的,一脚踢翻案几,冯无疾扛起长剑挡住那帮人。

    “敢在长安打我的人,你们好肥的胆子呀。”一个身穿名贵狐裘的年轻公子从外面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恶奴,冷冷看向万年等人。

    史公子看到狐裘公子,眸子微微一凝又平静下来:“是你的人不讲道理,先动手打了我的朋友。”

    杜佗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雪泥,要宰了红脸汉子解恨。看到孤裘公子也是一怔,没敢造次。

    狐裘公子懒洋洋道:“是吗?我明明看到我的人被打伤了,你的人可都好好站着呢。你们在长安城里明火执杖,又是打又是杀的,当巡城的缇骑死了还是眼晴全瞎了?”

    郑吉叹气:“有人教我,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如今我也算走过了大半个江湖,终究没见过几个肯好好讲道理的。比起生死大事,一个理字说出来就这么难吗?”

    “你想讲道理吗?”狐裘公子向身后一个老者招招手,吩咐道,“老猿,你和这位大侠讲讲道理,记得别弄出人命,差不多就行了。”

    老者相貌凶恶,不知修炼了何种功夫,大雪天只穿了一件薄衫,寒意不侵。

    走到郑吉面前,老者阴恻恻道:“你都听见了,公子宅心仁厚,不想见血。我怕收不住手一拳打烂你的脑袋,反让公子生气。你最好自断手脚爬到外面去,这样公子高兴,我们也好做。”说着,左脚踏落,看似不经意,地面蓦然沉陷,脚下青砖四分五裂。

    众人瞪大眼睛,无不骇然。

    梅子坞极尽奢华,地面用特制巨砖铺就。砖为青灰色,精雕细琢,坚如金石,叩之有铜声。有“铅砖”之誉,寻常刀剑都无法伤及。

    老者笑道:“老夫蜀山袁蔓子,公子叫我老猿,这就是我的道理!”

    铜皮铁骨,踏石如泥,这种功夫前所未闻,还怎么讲道理?

    冯无疾的心沉下去:“蜀山多侠士,前辈可是搬山猿袁大侠?”

    老者嗤笑道:“狗屁大侠?一头上不了台面的老猿罢了,值得你送这么高的帽子?老夫前几年被人赶出了蜀山老林子,流落到长安,混得都不如一条野狗,哪里入得了青蚨剑客的法眼?”

    冯无疾笑道:“袁大侠这话可是折煞我了,西南道上听得搬山猿三个字,谁不景仰万分?在下虽僻居北地,前辈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冯大侠,不是老猿不念江湖上那点儿香火情。公子发了话,我不能不做。这点儿小事都料理不好,那老猿真是不如一头丧家犬了。”袁蔓子转向郑吉,“小子,你觉得有人会救你?”

    郑吉笑道:“袁蔓子是吧?看来青衣水上那一剑你都忘得干干净净,真想变成一头丧家犬?”

    袁蔓子蓦然止步,神情大骇:“你……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

    昔日青衣水上,袁蔓子与一神秘女子起了争执。女子白衣如雪,不染尘埃。袁蔓子自恃武功冠绝西南道,结果被那女子一剑贯颈而过。不是剑下留情,袁蔓子早成了青衣水中的鱼粪。

    那一战之后,袁蔓子成了惊弓之鸟,不得不离开了巴山蜀水,远走长安成了狐裘公子的扈从。今日骤然听郑吉提起当年旧事,焉得不惊惧万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记性,不然活不久的。”

    “你找死!”袁蔓子恼羞成怒。神秘女子那一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他不允许别人再提起。再说了,那女子和那把剑是他心头的坎儿,郑吉不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外乡人,他杀了也就杀了,和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袁蔓子沉肩缩颈,身形骤敛,状似一头老猿。蓦然间,身子高高跃起,一拳递出,拳意浩荡如大江横流,势若奔雷。

    众人骇然后退。

    袁蔓子绰号搬山猿,不只有天生神力,还在于他幼年曾有奇遇,和蜀山深处一头百岁老猿厮混数年,尽得猿形真谛。身法如鬼魅,拳意重如山,几乎横扫整个西南道。

    袁蔓子含怒出手,天下有几人敢撄其锋?

    郑吉没有后退,一手负后,一手化掌轻飘飘按在袁蔓子的拳头上。

    看似轻描淡写一按,袁蔓子的万钧之拳再也递不出去。袁蔓子变招极快,人在空中,身形如长尾猿倒挂,一记鞭腿砸向郑吉的脑袋。

    郑吉身后之手倏出,再次挡住袁蔓子的杀招,身子借势后飘,毫发无伤落在雪地上。

    袁蔓子两次出手无功,看向郑吉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忌惮。

    狐裘公子大怒,他身边高手如云,连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野小子都料理不了,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小貂,你们都是死人吗?将那小子给我宰了,出了事有少爷我扛着。”

    小貂是一个貌不惊人的青年,正倚在院中一株老梅树下独酌。这边打生打死,他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好像全天下的事情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手中一壶梅子酒。听到霍大公子发话,将酒壶藏好,懒洋洋走过来,笑道:“一剑的事儿,老猿非要这么麻烦,公子不高兴了不是?”

    袁蔓子没有吭声,似乎对那人颇为忌惮。

    看到那个青年,冯无疾瞳孔猛地一缩:“东海观潮阁飞剑斩桃花的小貂?”

    万年问道:“这家伙有两手儿?”

    “江湖上传言,小貂酒后登寒山,飞剑斩尽满山桃花。天降大雪,春去冬又回。这种剑法神乎其神,岂止有两手儿而已?”

    万年想了想问道:“他有几把剑?”

    “不知道!”

    “他的剑在哪里?”

    “这个……没人见过!”

    “怎么可能没人见过他的剑?”

    “也许有人见过,不过他们都死了。”

    “肏!”万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岂不是说郑吉必死无疑?”

    冯无疾没有说话。

    万年低声道:“我们要不要一起上剁了那个小王八羔子?”

    冯无疾扶额,反问道:“殿下觉得我们几个人比得上满山桃花?”

    小貂走来,飞雪绕青衣,步步生莲花。双手笼在袖子里,笑容越发灿烂。

    万年不由自主攥紧剑柄,徐虎等人心头如落重槌。

    史姓少年皱眉:“霍公子,你如此行事,大将军知道吗?”

    众人一怔,霍公子?大将军?

    狐裘公子微讶,上下打量少年几眼:“你认得我?”

    “霍山公子名满京都,有耳朵有眼睛的人想不认识都难!”

    郑吉等人目光一凛,他们再孤陋寡闻,到了长安也听说过霍大公子的名讳。霍山是大将军霍光的侄孙,据说这位霍大公子跺跺脚半个长安城都会颤抖。他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喝杯梅子酒都会撞到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煞星。

    “你威胁我?”

    “霍公子言重了,我只是讲一个事实。你的人行凶在先,而你不问是非曲直便要打杀我的朋友,有悖于大将军恕己及人慈心于物的训导。大将军风闻今日之事,霍公子将何以对?”

    霍山眯起眼睛:“你可知外面这场风雪有多大?”

    少年与郑吉都是聪明之人,自然听出霍山的弦外之音。杀人不留痕,雪大好埋人——霍大公子果然够狠。

    万年大怒,要说嚣张不讲理,你到西域各国打听打听,轮得到你个小崽子?他将酒碗狠狠掷到地上,叫道:“有句老话说得好,与讲理之人饮酒,和不讲理之人拼命。老子管你姓霍还是姓狗,有种就抄家伙,别婆婆妈妈的!”

    姓狗?众人全都石化。

    霍山脸孔青赤:“来人,将这帮蛮子拖到外面活活捶死!”

    老猿和小貂没动,一帮侍卫扑上来,如狼似虎。万年这边也不甘示弱,徐虎和几个亲卫拔出背上大剑,就要厮杀。

    万年看向小貂,那个家伙笑得很讨厌,真想一拳打烂他的脸。

    旁边酒客原本还想看热闹,见要动家伙,一哄而散。

    杜佗实在气不过,叫道:“霍公子,你真要动手吗?”

    “杜佗?”霍山看了他两眼,认出是杜家二公子,“是又如何?”

    “那好,这事是因我而起,与他们无关。你有种就冲我来,咱们两个单挑,各凭本事,生死自负!”杜佗也是个狠人,从万年扈从手里抢过一把大剑,奔向霍山。

    郑吉一把将他拉住。

    4

    这时,几个人从外面进来,中间那人面如三秋之月,一团和气。

    那人先看到霍山,刚要说什么,又看到郑吉身后的史姓少年,蓦然一惊,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霍山看到中年人,神情收敛许多:“原来是邴长史!几个蛮子在这里闹事,还伤了我的手下,我让人教教他们规矩。”

    中年人名叫邴吉,是大将军霍光的长史,拜光禄大夫,给事中,宽厚仁慈,有长者风范,颇受大将军霍光信任。别看霍山在人前飞扬跋扈,见了邴吉也得老老实实。

    霍山是什么人,邴吉最清楚,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史姓少年:“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与几位新结识的朋友饮酒,不想惊扰了霍公子。”

    史公子没有在是非问题上与霍山纠缠,反而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邴吉是何种人?年少时研习律令,初任鲁国狱史,后又担任过廷尉监,明察秋毫,断讼如神,仅凭寥寥数语就能猜出个大概情形。

    邴吉看向霍山,“近日长安多有不法之事发生,大将军颇为苦恼。执金吾马大人饬令中垒令韩不疑率缇骑日夜巡查。这个时候你们争执起来,万一闹大了,韩大人肯定是要严办的。倘被大将军知晓,岂不是又要他心烦?听我一句劝,凡事不妨忍三分,莫为意气伤心神。孰轻孰重,你们是不是应该掂量一下?”

    邴吉这话貌似劝说两方,实则是对霍大公子讲的。

    当初,骠骑将军霍去病年少从军,屡次大破匈奴。浮西河,袭王庭,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立下不世战功。匈奴闻风而逃,漠南无王庭,冠军侯之名四海传扬,匈奴人为之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冠军侯至情至性,忠孝两全。出征时路过平阳,找到抛弃他母子的生父霍仲孺,跪拜相认,并为父亲置办大量田宅奴婢,令其安享晚年,并将同父异母弟霍光带到长安悉心栽培。

    天妒英才,冠军侯二十四岁病逝,武帝悲痛欲绝,爱屋及乌,对其弟霍光多眷顾提携。

    霍光虽无其兄之才,但心思缜密,做事恭谨勤勉,出入宫禁二十多年,未曾犯过一次错误,深得武帝信任。

    征和二年,武帝令宫中画师画了《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赐给霍光,有托孤之意。后元二年,武帝临终之时,指定霍光、上官桀、金日和桑弘羊为辅政大臣,辅佐时年八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帝。

    霍光深谙权术之道,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和金日的儿子金赏分别娶了霍家女儿,亲党连体,盘根错节,霍氏家族渐渐势大。

    其后,霍家与上官家渐生龃龉,以致最后彼此结怨,势同水火。再后来,盖长公主、燕王刘旦、上官桀和桑弘羊组成反霍光同盟,企图发动政变,一举擒杀霍光,废黜当今天子,立燕王刘旦为帝。结果谋事不密,被霍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上官家和桑家遭到族灭,盖长公主和刘旦自杀。

    至此,大将军霍光独揽朝政,霍氏家族有多人出任朝中要职,内外一体,根深叶茂,在整个帝国中荣宠无二。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霍山生于绮罗豪奢之家,自小沾染诸多纨绔之气,钩鹰逐兔、挈狗捉獾、斗鸡走马无所不能。兼之习得一身好枪棒,精通骑射,熟知兵法,颇不把诸多长安少年放在眼里。

    其实,霍氏家族的规矩还是很严的。霍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最怕叔祖霍光。他以往那些斑斑劣迹少不得传到大将军耳中,为此,霍大公子领受了几次家法,据说有一次被鞭笞得几乎丢了半条命。提起叔祖霍光,霍山真是不寒而栗。

    霍山也是伶俐之人,他知道邴吉深获叔祖信任,倘若邴长史“不小心”在叔祖面前说出今日之事,无论怎么辩解他都逃不过一顿皮肉之苦。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满脸堆笑道:“邴大人,刚才的事是个误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大汉龙骧虎视,囊括四海,作为大汉子民,要有胸怀天下之志。我再不济也是霍氏子孙,纵不能替叔祖分忧,也不能和几个化外蛮子过不去吧?”

    听到“化外蛮子”几个字,万年勃然大怒,刚要反驳,被郑吉以眼神止住。

    邴吉笑道:“这就好!古人说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你有这个心胸,大将军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听说你最喜欢听梅子姑娘唱曲儿,她还没出来吗?”

    “哎呀,只顾和几个蛮子纠缠,差点儿忘了正事。”霍山一拍脑袋,转身走时又停下来看向郑吉,“小子,眼生得很,初来乍到吧?”

    “在下刚到长安,人地两疏,霍公子明察秋毫,还请多指教!”

    “长安米贵,居之大不易,没有真本事会饿死人的。看你身手不错,本公子有爱才之心,就破例给你指条明路。”

    “霍公子有何高见?”

    “做我霍氏铜狻猊,本公子许你一世荣华!”

    众人尽皆变色。

    霍氏权倾朝野,府中扈从无数,尤以铜狻猊地位最高。脸覆青铜狻猊面具,无一不是江湖上的好手。霍氏铜狻猊比大内侍卫还要威风,天下谁不羡慕?

    霍山以铜狻猊招揽郑吉,足以证明他对郑吉的重视。

    “霍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郑某志不在此,抱歉!”

    “不识抬举!”霍山大为不悦,拂袖而去。

    见主人离开,那帮霍氏恶奴也乱哄哄跟上去。

    邴吉笑道:“霍大公子眼高于顶,很少有看得上的人。今天他主动相邀郑小友,还以霍氏铜狻猊相许,这是天大的机缘,放到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小友为何拒而不受?”

    “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怎讲?”

    “道不同不相为谋。”

    “真话呢?”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好个将相本无种!”邴吉抚掌大笑,“少年当有拏云志,丈夫岂能坐呜呃?听此一言,邴某不虚今日梅子坞之行,当浮一大白!”

    众人大笑。

    史公子看向郑吉,眼神明亮。

    独独万年很是不忿,在西域都是别人看他脸色,哪知道刚到长安便被霍家公子踩了一脚,一股火在心里憋得难受:“吓唬谁啊?长安米贵又如何?老子有的是钱,天天喝酒吃肉,一粒米都不碰,还住不得长安城?”

    5

    史公子将万年引见给邴吉。

    听说万年是乌孙国王子,邴吉大为意外。他今天约了几个朋友到梅子坞饮酒,正好碰上这档子烂事儿。也就是他面子够大,换成别人,霍家大公子肯定不买账。那样的话,后果真是很难预料。

    见事情解决,人群外一个胖子松了口气,悄悄挪动脚步,准备开溜。

    邴吉早看到了他,笑骂道:“胡胖子,你看够了热闹就想跑,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还不给老子滚出来!”

    胡胖子名叫胡貊,是梅子坞大掌柜。听到邴吉叫他,不敢再跑,像个大肉球似的滚过来。脸是圆的,身子也是圆的,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小人给邴大人请安!”

    “这个时候才想起请安?梅子坞出了事,老子给你擦屁股,你躲在旁边看热闹。王八蛋,你说说谁才是梅子坞主人?”

    众人又笑,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胡胖子与邴长史的关系不一般。

    胡貊笑嘻嘻道:“看您误会了不是?邴大人出面还有搞不定的事儿?我怕抢了您老的风头,只好默默地在一边吃瓜……呃,喝茶……”

    邴吉一脚踹过去:“你狗日的倒是解渴了,我们怎么办?”

    胡貊滚到一边儿,笑道:“邴大人仗义出手,梅子坞逃过一劫,这事儿必须是要庆祝的。老规矩,一坛窖藏梅子酒怎么样?”

    “五坛!”

    “两坛!”

    “四坛!”

    “三坛!”

    “一言为定,就三坛!”邴吉大笑。

    胡貊这才明白上了当,小眼睛溜圆,一张脸苦得跟橘子皮似的。

    邴吉见胡貊离去,向史公子笑道:“公子尽兴否?今儿是个赏雪的好日子,又巧遇乌孙王子,再饮几杯如何?这梅子坞别的好处不说,窖藏的梅子酒绝对是人间一绝。喝一口醺醺然唇齿留芳,不觉便有了几分叶间梅子青如豆的疏狂……可惜这酒酿之不易,又被胡貊那个王八蛋藏得严实,我寻了几次都没有得手,今日算是沾了公子和万年王子的光。”

    少年大笑,然后看向万年:“殿下以为如何?”

    万年叫道:“这个何须问?有好酒不喝是傻子!”

    众人一怔,捧腹大笑。

    邴吉莞尔:“早听说乌孙人豪迈天然,旷达不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万年王子真性情中人也!”

    万年摸摸下巴,煞有其事道:“邴大人,我读书少,听不懂你这文绉绉的话。您是奉承我呢还是绕着弯儿骂我呢?不过呢,既然是您邴大人说的,我都当好话收起来,您可不要骗我。”

    邴吉气乐:“得得得,我收回刚才的话!从此后千万别说乌孙人憨直。论心眼儿,万年王子上可与星斗争辉,下可与牛毛竞雄——人间奇才也!”

    万年瞪大眼睛:“邴大人,这也是好话吗?”

    “呃……”邴吉无语,直喘粗气。

    众人笑得肚子疼。

    胡貊另外安排了一处清净院落让诸人饮酒赏雪。

    邴吉亲自为史姓少年斟酒,极尽恭肃。

    郑吉心下狐疑。与杜家公子同行,又得邴吉如此敬重,这位史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万年喝多了,一高兴拔剑冲到外面大雪中舞了一通。雪花飘飘不沾身,在青色剑刃一尺外凝成雪珠,簌簌溅落。

    众人纷纷叫好。

    史公子抚掌叫好:“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好剑法!”

    杜佗笑道:“我听说天下剑有三种,分为天子剑、诸侯剑和庶民剑。万年殿下剑如雷霆之震,上法圆天,下法方地,锋芒所向摧枯拉朽,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诸侯剑?”

    众人会意而笑。

    西域诸国崇奉武力,王位没有立嫡立长的说法,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万年身为乌孙王子,为人豪侠,剑术高明,实力够强的话极有可能成为一国之主,岂不就是一方诸侯?

    万年疑惑道:“何为天子剑?”

    史公子道:“道家庄祖说,天子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

    “庶民剑又是什么?”

    “上斩颈领,下决肠肺。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这三种剑优劣如何?”

    “天子剑顺天之义,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诸侯剑以术取胜,庶民剑以勇称雄。三者不可同日而语,无优劣之分。”

    万年笑道:“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个人从小的梦想是做个青衫仗剑行的游侠儿,江湖夜雨,桃李春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岂不是比狗屁诸侯剑强得多?”

    史公子击节大笑。

    万年奉上佩剑,豪气干云:“史公子,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我这把剑名叫绿蛟,得之于潜渊古地,极为锋锐。咱们两个一见如故,又都是使剑的人。今日听你一番论剑,受益良多,我以此剑相赠,万勿推辞!至于杜公子,他是个不懂剑的胖子,我也就不说了。”

    这话实在直白,杜佗一脸黑线。

    众人大笑。

    史公子刚要拒绝,邴吉笑道:“绿蛟?好名字!常言道,绿为尊,紫为贵。蛟乃未腾之龙,潜之极渊。此剑既是万年王子相赠,公子不妨收下,纵不能杀敌于边野,也能震慑宵小不是?”

    史公子不再推辞,收下绿蛟剑,想了想,解下佩剑黄鸟赠与万年。

    万年大喜,黄鸟藉藉无名,远比不上绿蛟,却是史公子所赠。在乌孙,互换信物之后就是兄弟,从此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血也要流在一起。

    邴吉对郑吉的印象不错,正想问问情况,外面突然大乱起来。

    众人大惊,不约而起,胡胖子一头撞了进来。

    “邴大人,出大事了……”

    邴吉沉声道:“有何事发生?不要慌,慢慢说!”

    “中垒令韩大人带领缇骑包围了梅子坞,说是捉拿江洋大盗……几个盗贼劫持了霍少爷,正和韩大人对峙……”

    邴吉大惊:“盗贼怎么混进了梅子坞?”

    胡貊叫苦不迭:“我哪儿知道啊?邴大人,霍公子落在盗贼手里,若是他少了半根毫毛,我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呀,您得救救我!”

    “你别急,我去见韩大人,先把霍公子救下来再说。”邴吉匆匆而去。

    万年喝多了酒有些迷糊,向杜佗打听:“哪个霍少爷?”

    杜佗翻了个白眼道:“除了那个要杀人的霍大公子,还能有哪个?”

    万年张了张嘴,忽然大笑起来:“老天真是有眼啊,那个小王八蛋……他不是挺横的吗?落到强盗手里可是要吃苦头的。看来老话说的不错,恶人自须恶人磨啊。”

    郑吉提醒:“这里是长安,殿下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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